我上学附近的奶茶店,曾经有一扇许愿墙。
我在那里看过千奇百怪的愿望:希望教导主任早日往生极乐;海贼王永远不烂尾;军训的时候发生地震。我也在上面写下过自己的愿望——23岁之前,成为王小波第二。
后来这许愿墙名声就臭了,因为从没灵验过。但有个写在角落的愿望,我一直希望能够实现,有人写下:“希望爸爸妈妈不要再打我了,我长大会对他们好的。”
如果能遇见许愿的人,我一定告诉对方,快逃。
被长期凌虐的孩子,很可能产生“后辈斯德哥尔摩综合征”。不仅会扭曲自己,还可能伤害别人。
今天的故事,是女记者汤布莱的第三篇,她就遇到一个男孩。
男孩在深夜的月光下打磨匕首,但他其实只想证明给从小对他冷嘲热讽的父亲看,自己不是窝囊废,他也是个男人。
“就算你害死你妈是个意外,可手机被人讹了,你居然连个屁都不敢放!你说我养你有什么用!”父亲的话像一把利刃,刀刀刺中相锐心里最疼的地方。
尽管这样,他却没有辨解。相锐早已习惯了父亲的责骂。
夜深了,父亲均匀的鼾声从卧室里传来。相锐长叹了口气,脱衣上床准备睡觉。然而,他翻来覆去睡不着,父亲鄙视的眼神和责骂,不断在他的脑海里翻滚。
为啥说我活着就是个笑话?难道我骨子里没一点血性?相锐想着想着,猛地坐起来。从现在起,我要叫你对我刮目相看!
相锐起身跑进厨房,找到一把匕首。
他举起匕首,迎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刀刃,感觉它不够锋利。
于是,他找出一块磨刀石,双手按着匕首原本已经非常锋利的刀刃,狠狠地磨起来。
对于母亲的死,父亲一直耿耿于怀,相锐也是。
那是1999年的春节前夕,西安。忙完作坊里最后的事,终于可以闲下来了,相锐心里一直牵挂着要给母亲买件新衣服过年。
从小心思不在学习上,又常常被坏孩子欺负,相锐念完初中就辍学,回到父亲的作坊里帮忙。
父亲脾气暴躁,大男子主义,家里一切都是他说了算,好在母亲善良、温柔,懂得谦让,一家人还算和睦。
这个春节,母亲为丈夫和儿女添置了新衣,却舍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。已经18岁的相锐,很心疼母亲,他想用自己攒的零花钱买件新衣服给母亲。
屋外下着小雨,天气预报说有雨夹雪。北方的冬天,这样的天气不算恶劣。相锐催促母亲抓紧时间出门,看到儿子这份孝心,母亲很是开心。
母亲穿上大衣,和儿子一前一后兴高采烈地出了门。父亲跟出来开口就骂,“你这个没用的家伙,有本事你自己去挣点钱回来花,别净拿老子的钱做好人。”
可能是恨铁不成钢,父亲总是看不惯相锐,骂他读书不成器,骂他在学校打架没有打赢过一次,随便一只狗都能欺负他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活得像个男人样!
“别理他,我们赶紧走。”母亲一听丈夫骂儿子就心烦,她担心这样下去,总有一天,儿子会被丈夫活活气死。
相锐的父亲对他从小就有一种绝对统治的权力,一直都是那么生硬,说一不二,无论旁观者能否接受。
而在学校受着坏孩子欺负,在家受着父亲责骂,相锐只适应了低头忍受,只在心中不断期盼父亲的认可。
相锐发动了三轮摩托,带着轰鸣声和母亲出发了。从巷子出来,三轮摩托拐上了公路。过年,宽阔的道路上车很少,相锐的速度越来越快。
母亲知道他心里有气,大声劝他不要开那么快,说父亲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。她当然向着儿子。
母亲倒也不是挑着好听的话安慰相锐,她一直觉得儿子虽然读书不行,但是心地善良,老实能干,比起那些混社会的废材不知要好多少倍。
相锐其实早有计划,他和母亲说准备过完年就出去找工作,证明给父亲看看,自己不是孬种。母亲虽然赞同儿子出去闯闯,但要相锐做好心理准备,毕竟在外不比在家。
相锐从小就梦想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,好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。在学校也曾努力过,但是学习成绩就是搞不上去;离开学校跟着父亲做事,整日被呼来唤去,事情没少做,功劳从来没有。
相锐想,虽然带母亲去买衣服的钱是父亲给的,但那也是自己的劳动换来的,父亲为什么说那只是他的钱?
相锐一下走神了,脑海里忽然翻滚出父亲冲他发火的样子。
忽然,相锐看到路上有一处水坑,他本能地一打方向,没想到三轮摩托突然不听使唤了,偏离了道路,一头窜向路边。
一切发生得太快了,相锐还来不及反应,三轮摩托就坠入到冰冷的河里。
醒来时,母亲就躺在路边,但任凭他怎么喊都喊不答应。母亲就这样走了。
除了悲伤,年轻的相锐忽然意识到,自己不但没用,还很蠢,骑个三轮摩托也能骑到河里去。母亲是因他而死。
母亲的葬礼上,相锐哭得死去活来,父亲则变得更加狂躁,恨不得把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打死。相锐知道他再也无法在西安待下去,于是默默收拾了行囊。
相锐成年后在回家的火车上
西宁一直是相锐向往的地方,这里有个发了财的小学同学,以前在校常常欺负他,但相锐一点不记仇,心里还暗暗有些崇拜他。
因为父亲的轻视,相锐总是仰望那些比他强大的人。只要强大,无论好坏,他都向往成为这样的人。
离开西安时,女友小娅到车站送他。小娅也在父亲的作坊做事,相锐喜欢她,她也喜欢相锐。两人曾约定,攒够了钱就去租一个铺子单干,离开父亲的掌控,然后就可以结婚了。
小娅舍不得相锐走,一直拉着他的手到火车站,劝他想开点,母亲落水是个意外,时间久点,父亲也会原谅他。
相锐让小娅先委屈一下,等他在西宁混好了,就来接她走。
也许,每个男人都有一个仗剑天涯的梦,相锐也是一样。他觉得不务正业的同学都能混成成功人士,他这么任劳任怨的一个好人,一定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梦想。
但他潜意识里对那些校园霸凌自己的人的崇拜,也许就是罪恶的祸根。
第一次离家的相锐很快意识到,所有的梦想,现在只剩下一个,那就是活着。
来到西宁半个月了,相锐仅有的几百块钱已经花光,工作依然没着落。奔走了一天的相锐挤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,漫无目的地又走了好几条街,精疲力竭跌坐在路边的花台上。
父亲的责骂不无道理,自己确实是个一无是处的孬种。世界上最关心他的人,已经离开人世了。绝望之中,他忽然想一死了之去找母亲。
就在这时,相锐看见一个拾荒者来到附近的垃圾桶前,俯身在里面仔细翻找。翻了一阵,找到半瓶饮料,欣喜若狂地扭开瓶盖,仰头喝尽。
相锐想自己即便饿死也不会去垃圾桶里刨食。这时的他确实已经几天没有吃饭了。
相锐站起身,漫无目的继续走着。突然,他感到脚下像是踩上了棉花,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飘忽晃悠,远处的灯光下,一个身影像极了母亲。
他正纳闷这是怎么回事,忽然两眼一黑。
等相锐逐渐恢复意识,发现自己身边围着好多人,一个大婶正扶着他喂他喝水。
得知相锐是饿晕的,大婶拍着他的肩膀,问他还能不能走路,到她店里吃些东西。
相锐当然得挣扎着起身,好在小吃店不远,屋里只有两张小桌子。大婶拿了一个馍,又盛了碗热乎乎的羊肉汤。相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他咬了一口馍,低下头,眼泪便一滴一滴掉进汤里。
相锐想不通,自己年纪轻轻,怎么能惨到饿晕在路边,真是太丢人。
大婶问相锐吃饱了没,相锐不好意思地说吃饱了。其实,再给他两碗也不够。
对这个一面之缘的大婶,相锐心里充满了好感。他对大婶说了自己骑车把母亲害死的事,说自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。他没提还有父亲的事。
大婶听了很同情,说她认识个饭店老板,如果相锐不怕苦,可以先去饭店打工。相锐当然是满口允诺不怕苦,也能吃苦。
可是没想到饭店的工作竟然如此辛苦,长期泡在水里,双手开了血口迟迟不能愈合。相锐累极了的时候,常常想,能换个清闲点的工作就好了。
一次偶然,相锐听见一个食客说他们单位在招保安,他赶紧凑过去打听情况。也算是心想事成,相锐顺利跳槽去当了一名保安。
保安的确比饭店清闲了许多,但是收入还是一样,很少,仅仅够养活自己。没有混出人样,相锐一直无法兑现当初离开时的诺言,接小娅过来一起生活。
失望懊恼中,他才恍惚发现小娅的态度似乎越来越冷淡了,之前小娅总关心地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去,什么时候能接她,后来就不说了,甚至在电话那端支支吾吾,心不在焉。
小娅变了,相锐急了,想来想去,他决定回西安找个工作守着小娅。
他收拾行囊,准备回家。这时离家已然6年。
相锐离家门越近,心情越紧张,两手空空的他,害怕面对父亲,害怕父亲还像以前一样打他骂他。他突然意识到,从孩童到现在,自己对父亲的情感只有“害怕”。
他本想转身离去,但放不下小娅,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小娅,问个清楚。
正在门口犹豫,大门开了,正是小娅。倒是小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,呆在原地。
相锐打量小娅,总觉得哪里不对。小娅胖了很多,成熟的穿着,还有金戒指项链,和从前完全是两个人了,只有那张脸还是相锐所熟悉的。
小娅开始结结巴巴问相锐什么时候回来的。
“小娅,你在跟谁说话?”父亲的声音从屋里传来。
看到相锐,父亲也一下愣住了:“臭小子,你终于舍得回来了……不过,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!” 相锐见父亲并没有张嘴就骂,有些意外。
这时,屋里一个小男孩跑了出来,看见有陌生人,赶紧躲到小娅的身后。
进了屋,小娅抱起孩子,没再和相锐说话就出去了。相锐发现,眼前这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不是那么简单。
相锐父亲看出了他的疑虑,喝了一口茶,慢慢说了一句让相锐差点晕倒的话:“你一直不回来,我也没有机会告诉你,我和小娅已经结婚了。刚才她抱着的男孩,是你弟弟。”
相锐的脑袋嗡嗡直响,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,他气得指着父亲问:“你明明知道她是我的女朋友,你怎么可以……”
“胡扯!你们没有结婚,我就有机会。我的老婆被你害死了,就算你还我一个。”父亲强势未改。
父亲说,小娅是聪明人,知道跟着自己比跟着你强。
相锐做梦都想不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,他郁闷至极,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下去,起身拿起行李就要走。
父亲一把拽住了他,劝他留在家里,说在外面也不好混,一家人有事好好商量。
父亲语气从未有过的温和,“这事你别怪我,你还年轻,找女朋友机会还多。”
相锐其实很惊讶父亲能说出这番诚恳的话,是不是父亲抢了自己的女朋友,多少有些愧疚了?他想如今木已成舟,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,自己说什么还有用吗?
从小就畏惧父亲的相锐,见到父亲主动求和,反而被击中了心底最软的地方,“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父爱,如今来了,怎么推得开?”
相锐留了下来,他不仅仅是害怕父亲,内心深处自卑的他,还对父亲有着深深的依恋。
父亲不再动不动责骂相锐了,但这个儿子并不开心。女友变成继母,多别扭。
相锐很想外出找份工作,无奈他看中的总是应聘不上。几个月后,他决定去夜市摆摊,从小做起,也算是一份事业。
他去批发市场批了夜市热销的货品,就摆起了摊。第一天,相锐挣了两百多块钱。他开心极了,回家就告诉父亲,夜市那么火,原来真的是可以挣到钱。
当天晚上,父亲也很开心,给了相锐一个手机,说在外面做生意,有个手机方便联系。
相锐记忆中,这是父亲给他的第一份礼物。
拿着父亲给的手机,相锐爱不释手,这不仅仅是一个手机的事,而是父亲终于开始关心自己的儿子了。
第二天晚上,相锐装着父亲给的手机去出摊。这一天,相锐的生意没有前一天好,他一直守着摊,直到夜市快散场。
这时,几个混混来到相锐的摊位前,说这条街是他们的地盘,要摆摊可以,得交保护费,一个月500块。
看对方人多势众,相锐小声说自己没那么多钱。一群人围着摊子起哄,见他很害怕,就说请大家喝个酒也行。相锐只好答应。
来到宵夜摊,这帮人嘻嘻哈哈吃喝起来。相锐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,心情糟透了。这时,领头男子说借相锐手机打个电话。
没想到,那人打完电话就把手机往自己口袋里一装,说手机抵了这个月的保护费,下个月的500必须按时交来。
相锐急得脸红一阵白一阵,说手机不能扣留,是他父亲给他的,500块他会想办法凑。
但无论怎么央求,对方只叫他滚。
有人过来劝相锐,说抢手机的人叫李兵,这里没人不认识他,大家都敢怒不敢言,还是尽快凑钱给他们,舍财免灾。
相锐很郁闷,这辈子是不是和混混命理相克?小时候被欺负,长大了还要被欺负。
相锐到家后,悄悄回到自己的卧室。父亲还没休息,跟过来问相锐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。相锐告诉父亲手机被收混混给抢了。
不料,这事一下子激怒了父亲。
父亲站在相锐卧室门口,气得跳脚,“就算你当年害死你妈是个意外,可现在,连一部手机也能被人随随便便就讹了去。你不去想办法把手机要回来,居然回来说没办法,你说我养着你有什么用!你这种男人咋这么窝囊!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!”
父亲的每句话都刺痛着相锐,6年多,他不敢想母亲的事,这次回家父子俩也从未提及母亲。他明白了,原来这次父亲只是在隐忍,只是没到临界点。
父亲骂完摔门而出,随即又推门进来,继续骂:“我告诉你,如果你还是个男人,就去把手机给我要回来!否则,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,你也别再回来了。看到你我的心里就堵得慌!”
相锐呆呆地站在原地,脑袋一片空白。
夜深了,相锐在床上辗转反侧。从小到大父亲的那些责骂似乎叠加在了一起。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,没按父亲说是错,按父亲说也不会对,更重要的是,不管怎么样,父亲好像都不会原谅他。
当然,自己也从未反抗过父亲,他其实不需要多做什么承担什么,只是习惯等待父亲最终的训斥就好了。
而今手机是父亲送给他,相锐也无比珍惜,可为什么偏偏遇到了这样的事?难道真的像父亲所说,自己就是个窝囊废?女朋友说变心就变心,工作找不到,摆地摊还被欺负。
“不行,我一定要把手机要回来。看看这些混混,他们为什么这么霸道?这个世界,就是比谁狠,比谁恶,你越是怂就越是要被欺负。”相锐越想越生气。
他起身去厨房找了把平日里用来削菜的刀,跟匕首一样。他又担心不够锋利,找出磨刀石使劲磨了磨。
他抱着刀躺到床上,睁眼等天亮。
天一亮,相锐把刀装进衣袋,早餐都没吃就出门了。他来到李兵经常出现的街上,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遍,想着怎么能把手机要回来。
中午时分,李兵终于出现了。
相锐立刻跑上去可怜兮兮地求他还手机,说手机是父亲给的。
李兵看了看他,说手机不在他身上。相锐急了,求李兵给伙伴打个电话,把手机先还他,等有钱一定给他们交保护费。
李兵不耐烦地把相锐带到一个公用电话亭,拨了一串号码,把听筒放到耳边,说:“喂,那小子说先把手机还给他,钱先欠着。什么?不行啊,给钱才能还手机?好的,我知道了,没钱手机是不会给他的。”
相锐伸手去抢电话,李兵一把推开他,挂了电话就扬长而去。
相锐紧跑几步跟上他,继续哀求。李兵突然停下脚步,指着相锐说:“你听不懂人话吗?交钱拿手机,没钱滚蛋!再跟着我,小心我对你不客气!瞧你那怂样!滚!”
看着李兵渐渐远去的背影,相锐急得想哭。忽然,想起衣袋里还装着那把被他磨得锋利无比的刀,他猛地掏出刀,刀刃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眼的光。
“不行,我必须找回我的尊严!否则我没法跟父亲交代!这个世界,狠的怕恶的,恶的怕不要命的。我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!”
相锐心想着这些话,浑身每个细胞像似乎都被什么东西给激活了,他握刀的手开始颤抖。他瞪着血红的双眼,脚底生风,一路追上去。
“我叫你还我手机!”相锐追上李兵,喊出话的同时,手中的刀也刺了过去。李兵听到喊声,刚一转身就被相锐的刀给刺中了。
李兵倒在了地上,腹部的血喷射出来。相锐的那一刀,不偏不倚,正好刺穿了李兵的腹部主动脉。看到眼前的景象,相锐吓坏了。
意识到自己闯了天大的祸,相锐扔下刀就跑了。派出所就在不远处,大家赶紧报警。当班的刘华警官第一时间赶到了案发现场。
李兵用尽最后的力气说:“刘叔,救救我,我不想死……”
案情并不复杂,很快,刘华警官就开始了对相锐的追捕行动。但谁都没想到,这一追就是四年。
四年后,2011年6月6日,西安刘华警官找到在云南的我,说请我吃顿饭,见见这个能让相锐自首的女记者。
我是在送李鸿回重庆不久接到相锐的电话的(点击蓝字可看)。打通我的电话,相锐第一句话就说:“姐,我想自首,你能帮帮我吗?”他没有称呼我“记者”,而是叫了声“姐”。
不知为啥,我的心里“咯噔”了一下。
我随后得知,他早在两年前看到我送逃犯王会回兰州的报道,就想投案自首了,不过前后打了5次电话到报社,都没要到我的电话号码。
如果那时他联系上我了,就不会白白耽误这两年多的时间。我挂了电话就和报社热线说,今后只要有读者需要我的电话号码,都给。
相锐就在昆明,我约他第二天中午请他吃午饭。我提前定了饭馆,如果顺利,我可以将他送到就近的五华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自首。
约定的时间到了,我站在餐馆门前的路边朝两头张望,等了20多分钟,看到路的南边远远的有一个穿绿T恤的小伙子朝这个方向走来。
等他走近了,我发现他正看着我。我们相聚大约5米的距离时,他笑着说了一句:“你就是汤姐,报纸上有你的照片。”
相锐个子不高,还很年轻。但可能发愁的事太多,即便他对着我笑,眉头都是皱着的。
我点了菜,问相锐喝酒吗?相锐很客气说,自己不喝酒。他一直叫我姐,还说点那么多菜,让我破费了。
我发现相锐是个很懂礼貌的人,我给他夹了些菜。看着他不好意思吃的样子,心想有些难过,若不是当初的冲动,他如今可能会是一个小老板,亦或是某个公司的三好员工。
他的心思不在吃饭上,问我王会和李鸿最后判了多少年。得知两人都以故意杀人判处15年,相锐说自己和他们不一样,自己不是故意杀人,是被敲诈,气不过才去找对方的。
我能想象出相锐案发当时慌乱的程度,他连具体杀到对方身体什么部位都不知道,看到有鲜血涌出来,就被吓跑了。
相锐哭着说他没有母亲,知道失去亲人的痛,他说出狱后,李兵的母亲如果不嫌弃他,他愿意去给她当儿子。
和其他逃犯相比,我很同情他,但是,杀了人就得接受法律的制裁。
午饭结束,我送他去五华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,他又客气谢谢我,说这是4年吃得最安心定一顿饭,之前他吃不好也睡不好,每天晚上都感觉李兵就站在他床头。
做完笔录,离开刑侦队的时候,我又特意去看了相锐。戴着手铐的相锐像个无助的孩子,显得非常紧张,他一见我就说:“姐,我好害怕。”
我答应他,一定会送他回西安,决不食言。
刘华警官就是从西安来接相锐的。一见面我就觉得他有股正气,一问果然曾是军人,还在全军千名班长大比武中获得过第一名。
他觉得相锐人不坏,人生路还长,无论如何都要把他找回来,认罪伏法,堂堂正正做人。四年了,相锐的卷宗是刘华警官所里案件最厚的,但他始终没有放弃。他说自己就像一只猎犬,一旦嗅到猎物的味道就立刻飞扑过去,只是每次都失败。
按照原计划,相锐将于第二天晚上押解回西安。第二天我接到刘华警官的电话说,他在昆明突然有点事,要耽误一天。
原来,刘华警官忽然发现另有一名在逃人员在昆明留下了痕迹,他果断出击,顺利将其抓捕归案。
这个叫阿强的九零后,在西安与同伙专门在夜里打劫夜场“小姐”,其他同伙早已归案,就他成漏网之鱼。
左起为相锐、我、“漏网之鱼”阿强
但没想到,却因相锐自首带了个顺道。一切都有说不清的机缘巧合。
我再见到相锐的时候,他显得很开心,说我果然是值得信任的人,有我陪他,他也就不害怕了。
列车从昆明到西安需要36个小时,火车上,听刘华警官和相锐不断聊天,仿佛一场跨越四年的对话。
刘华警官说,自从接了相锐的案子,只要一有线索他就去追,四年追了4000多公里,遗憾的是始终没能抓到你。他让相锐讲讲这些年是怎么跑的,他怎么一直没追到。
相锐说自己最先逃到了西宁,到了以后觉得那里最不安全,因为曾在那里当过6年的保安。
刘华警官夸相锐聪明,他确实找到了相锐在西宁的朋友,说只要相锐联系他就会举报。
相锐不敢在某个城市久呆,从兰州到成都,看到我劝王会自首的报道,他在火车站公用电话亭打回西安一个想自首的电话。
刘华警官接到自首消息立即赶到成都,可惜,只找到了相锐打过的公用电话。
“你是怎么判断哪里安全?你知不知道我在追你?”刘华警官好奇问。
相锐当然知道警察在追他,心里一直非常害怕。每去一个地方之前,他首先是买地图来研究,熟悉城市的大街小巷,关注当地的新闻报道,掌握时政与公安信息,觉得可以去了才动身。
相锐说自己逃亡4年多里从未干过违法的事,靠打零工挣钱,有钱的时候就下饭馆吃个饭,没钱的时候去捡过饭店的剩饭吃。
他也曾和云南一个姑娘短暂恋爱过,怕耽误对方,留下仅有的2500元,悄悄离开了。
他打过几次电话想自首的,觉得对不起死者,得给他一个交代。可是,打完了又没有勇气了,他怕被枪毙。
相锐到过的地方,其实刘华警官都去过,只是每次总是慢半拍。相锐逃得艰难,刘华警官也追得辛苦。
刘华警官曾两次追到昆明,都没有找到相锐。当时线索显示相锐就在昆明,为了坚定他投案自首的决心,刘华警官竟然还在云南报纸上刊登了《相锐,西安警方请你投案自首》的启事。
“我一直抱着希望等你来自首,可不久后,你竟然彻底消失了。你当时跑哪里去了?”刘华警官好奇问。
相锐那段时间确实在昆明,但他没有看到这个启示,而是被骗到了黑砖厂,黑砖厂有专门的打手,相锐亲眼看着一个逃跑的工友被打断了双腿。
刘华警官终于解答了心中积压了四年、几千公里的疑惑。
同时押送回西安的阿强得知相锐是因杀人在逃,对相锐说:“你太坏了,居然杀人!”
相锐闻言则鄙视地看着他说:“我只是不小心杀了个人。哪像你们,是谋划作案。你骨子里才是坏人。”
阿强说:“我们打劫的对象是小姐,而且是劫财不劫色。”
列车到西安时,虽然是凌晨,还没有停稳,相锐已经看到几乎整个站台上全是警察。我看见相锐戴着手铐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,他悄声对我说他好害怕。
我鼓励勇敢些,记住你是主动回来自首的。拖着沉重的镣铐,相锐踏上西安土地的瞬间,突然失声痛哭。
相锐被押解回家
当地公安很重视相锐自首,追逃的成本巨大,能用媒体的力量感召逃犯自首,是很了不起的开端,他们还送了一把鲜花给我,一下子把我弄得不知所措。
西安的各大媒体也纷纷来到火车站,面对众多“长枪短炮”,相锐一度情绪失控,他不断表示自己当时并非有意杀人。
记者采访结束,相锐将被带上警车,他忽然大喊道:“警官,我还有个要求!”
在场的人全都愣住了。
在大家的注视下,相锐泪流满面地看着我,说:“姐,你可以抱抱我吗?”
我忽然心里一酸,走过去紧紧拥抱了他。
我知道,从进站看到站台上这么多身着制服的警察,他内心是恐惧的。他想到李兵,想到坐牢,内心肯定也是恐惧的;还有,他想到父亲,内心必然也是恐惧的。
而且他发现我这个“靠得住”的记者也不可能再陪他一程了,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了这个要求。
我在他耳边说:“你好好配合警察的工作,好好改造,很快就会重新获得自由的。”
相锐哭着说:“我知道,姐,你放心……”
由于相锐交代的案发经过与办案民警调查结果一致,“4.12”案件很快形成材料。第二天上午9点,相锐被带往案发地指认现场。
4年的时间不短也不长,当相锐来到熟悉的街角时,当年的情景顿时又浮现眼前,他又一次哭了,他说他的本意不想杀人,好后悔当时的冲动。
办案民警介绍,虽然手机不值钱,仅仅299元,但那是父亲送给相锐的,如此才激怒了相锐,导致惨案发生。
死者生前是派出所的“常客”,属于街上“大事不犯,小事不断”的小混混。死后,其母亲都不愿意为其收尸,签字将尸体交由警方处理。
经过警方的特批,相锐也获许和父亲见面。对父亲,相锐既想见又怕见,他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个阴影。
相锐的父亲才53岁,相锐没想到,分开仅4年多,父亲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全部花白了。相锐哭着跪倒在父亲跟前,一直说自己错了,对不起。
“刚才公安把你带回来的1700块钱拿给我了。傻儿子,你在外边过得那么艰难,还省这些钱给我干嘛?那天的事怪我,手机不值钱,我为什么要逼着你去要回来呀。”
这个一辈子对儿子非打即骂的父亲也一下失控,哭了。
父亲在看守所门口等相锐
相锐被带走后,他的父亲对我说,相锐是个乖娃。他一时糊涂犯了这样的错,逃跑这4年,做父亲的心里急得很,但是没有办法,不知道上哪里找得到他。
现在好了,想儿子的时候,至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待着,安心。
我忍不住问他:“相锐跟我说过,希望你能过得好,你现在过得好吗?老婆孩子都好吧?”
这位父亲听后面露尴尬,他应该猜到相锐已经和我讲了他们的家事。
他长长地叹了口气,说:“有些事别提了,她已经跑了几年了,我现在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过。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,等相锐坐完这几年牢,回家和我一起好好过日子。”
我真不知道,这个快到耳顺之年的相锐父亲,能否真的懂得父亲的威严,绝不是用强权打压、暴力训斥来建立的。是否能意识到,儿子的每一步,都罩着他这个老爹的阴影。
我也真不知道,坐完几年的牢,出来时这个儿子是否就能不怕这个父亲了?还是更加愧疚更加害怕,更加低头。
被打被骂,相锐从未说什么,甚至被父亲抢了女友,他也没有任何反抗,只求父亲的一句安慰。
他真正能意识到如何与父亲平等而有尊严的相处吗?
但我已经知道,每个孩子天生都是一张白纸,你对他暴力,他心底留下就是暴力的种子。你对他包容,他就会对这个世界友善。
他的样子,就是你在世界上留下的一面镜子。
相锐后来被判了15年有期徒刑,死者的母亲得知相锐投案自首,重新对相锐提请了民事诉讼,要求民事赔偿12万元。
相锐入狱后,一有机会就会给汤布莱打电话,他还是亲切叫她姐姐,让她采访要注意安全,还会叮嘱不要老熬夜。
今年春节,汤布莱接到相锐电话,得知他的父亲去年已病逝,弟弟有点智障,被送到社区养老院了。
相锐在电话中很难过地说,父亲终究没能等到父子可以好好一起生活的那天。
相锐是爱父亲的,甚至有些崇拜父亲。他可能从未意识到,嘴硬心软的父亲早已将他的精神世界掌控了。
日本作家伊坂幸太郎说过,“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考试,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。”
为人父母没有捷径,也没有绝对正确的样本可遵循。别让自己的嘴巴成为一把刺向孩子的锋利的刀,别让自己的拳头引出藏在孩子心底的恶魔。
相锐之后,还有其他逃犯相继找汤布莱帮助自首。有很多人分析,为什么逃犯愿意找汤布莱自首?
汤布莱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,但记者这个职业,不是你喜欢就去采访,不喜欢就拒绝,得有点社会责任感,劝逃犯自首可以减轻公安追逃任务,也消除社会治安隐患,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。
(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)